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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答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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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王儲亨利那隆重的葬禮,就在種種紛擾和集體焦慮中結束了。格朗斯王國氣氛沈重,場面無比盛大,無數人陪著哭泣,但這些,絲毫不能減輕國王和王後喪子之痛。最哀戚的莫過於王後,她徹底病倒,甚至好些日子都不能起床。

作為一國之君,而且是理應堅強的男人,利奧德四世則掙紮著守在王座上,聽宮廷大臣們絮絮叨叨、或明或暗的提醒他:要盡快考慮繼承人的問題。

“一切為了格朗斯的穩定!”他們言之鑿鑿,義正言辭。

利奧德三世失去唯一兒子的時候,已經六十三歲,垂垂老矣,女兒們均出嫁多年;但他還有近支的堂弟和堂侄。利奧德四世的處境卻與堂兄有所不同,他勉強還算“年富力強”,保不定,能再生個兒子;再說,格朗斯近支男丁一個也無,他委實不願意,把王位傳給那些面都沒見過、地位低下、多半靠不住的遠房親戚。

那可是格朗斯的王冠呢!

可惜,他也許能生,也許不能;但他的原配妻子,當今的王後定然是不能生了。這可是個大難題。難道,他要賭上一次,把未來寄托在私生子、或者幹脆換一個新王後之上嗎?

這不是輕易能作出抉擇的。

放眼望去,他還有……一個未出嫁的女兒呢。

傷痛中的利奧德四世,終於決定要和格妮薇兒好好談一談。

國王和公主,這父女二人,很久沒有如此親密的坐在一起過了。利奧德四世心情沈郁,不說話的時候反覆輕敲書桌;格妮薇兒臉色微顯蒼白,她始終克制自己,保持安靜。

寧靜的書房裏,兩人緘默了好長一段時間。慢慢的,利奧德四世才斷斷續續表達起失去長子的憂傷。“……我從沒想到,亨利竟然走在我們前面。無論怎麽抱怨,怎麽悔恨,都不能挽回他的年輕生命……那苦楚,將伴隨我的終生。”

“願在另一個靈魂的世界,他能幸福安康。”格妮薇兒真心實意道。“父親,請節哀。”

促膝長談,並非是利奧德四世的強項。女兒剛從修道院修道院歸來時,他也試圖去修補二人的關系。但他毫不擅長溫情的問候,從未使格妮薇兒徹底放下心裏防備。被拋棄的過程,撕裂了女兒的心,雖然她很幸運,從囚籠中逃離,卻也再難信任那對不稱職的“父母親”。

再後來,格朗斯伯爵成了格朗斯的利奧德四世。他愈發忙碌,更罕有時間去照顧少女的覆雜心情。他做的,就是物質上盡量彌補格妮薇兒,再想方設法替她挑一門好親事。

然而,百日前亨利身故,意味著,他必須重新考量國王的接班人。

他和妻子唯一的、最寶貴的兒子已然不在;這個僅剩的女兒,能夠成為餘生的寄托嗎?

她又是否當得起自己的托付和重視?

利奧德四世那理不清的萬千思緒,在見到女兒時,終於得出了初步結論。

“現在,為了王儲的事情,大臣們有許多想法。同樣,我也有自己的看法。”利奧德四世緩緩道。

格妮薇兒則繃緊了弦。她很高興父親能開誠布公和她談這件事,並非她渴求那可能的權勢——而因為這意味著,父親終於把她擺到成年女兒的地位上來了。

利奧德四世的聲音很輕。國王書房門外,總是有許多雙耳朵;他堵不上所有耳朵,也管不住所有的嘴。於是他微微擡起手,示意格妮薇兒靠得更近些。

格妮薇兒順從的從書桌對面椅子上起身,走過來跪坐到他腳邊。“父親,我聽著呢。”

她長長的裙擺散開來,鋪在柔軟的深灰色地毯上,像一朵碩大的黑薔薇。

“近一年來,王室的成年男性,一下子就少了三個重要人物。依照現狀,格朗斯王室的嫡系幾乎全軍覆沒;更可悲的是,旁系也所剩無幾。餘下的,那些低賤的、旁系中的旁系,我們也不必去考慮。”

他低著頭,仿若自言自語:“至於前國王、利奧德三世那些外孫們,甭管成不成器……許多年前,他們就連姓氏都不算格朗斯了。如今,我也不打算令他們改回來。或許律法上沒明確禁止這種事……但我對他們,總不能完全放心。”

利奧德四世嘆息道:“至於,生個男繼承人,給你生個弟弟……如果能做到,你母親早就做到了。我,已經不能指望她了。”

事實上,宮廷禦醫已前來替他檢查過身體,話裏話外非常委婉:隨著年紀增長,國王的生育潛能也頗為可疑。

昔日格朗斯伯爵的身體,就並不那麽的“行”;加上他迷戀紙牌和狩獵,向來對於“播種”一事不太熱衷,所以一度看起來對夫人非常忠誠,罕有花邊新聞。當下,忽然要一個散漫到五十二歲、近一年才開始“積極認真”的中老年男性,去拼命網羅女人生孩子,著實不容易。

他向來期待穩定閑適的生活。忽而被推上王位,固然是損失了一定自由;但作為補償,一國之君的地位、財富、權力在另一層面狠狠滿足了他。此時,突然要他去鋌而走險,去幹些他從不熱衷的勾當,只為了那縹緲的未來——他其實很有些抵觸情緒。

想想吧,合適的情人,未必能生孩子;那孩子又未必是兒子;兒子也未必能受宮廷認可;被承認的也未必能長大,未必能,順順當當的繼承格朗斯王位。有太多太多可能的意外,橫亙在渴望男繼承人的利奧德四世面前。

利奧德四世,覺得自己與前國王真可謂同病相憐。回想“努力”了一輩子的堂兄,也是在後繼無人的悲傷中離世……他就幾乎要不寒而栗。

比較起來,讓自己的親生的、業已成年的女兒,去繼承自己的位置,反倒不需要克服那麽多心理障礙。

雖然,這頂王冠,也是因為意外才砸到他頭上;但是,品嘗過了權力的滋味,利奧德四世就不願意再放手。如果,不能傳給自己的兒子……即使是女兒,也總比外人強吧?

“那麽,格妮薇兒,你想當女王嗎?”他終於開口問她。

“我……”被這樣直白的詢問,一時間格妮薇兒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“我們不能一直沈浸在悲傷中,格溫。為了這個國家,為了格朗斯血脈長存,我們,要有王室的擔當。”

他支起雙手,攥緊拳頭,放在頦部下方。“瞧,這是個艱難的時刻。你的哥哥,啊,我無時無刻不在緬懷他。你的母親,甚至無法從這打擊中翻身……”

說到這裏,利奧德四世忽然又有些自責。他探視臥病在床的王後時,某個瞬間,他甚至希望她就這麽沈屙不起,幹脆快些死掉。這樣,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再娶個年輕妻子,試試能否生出個健康的男孩。

最後,他還是於心不忍。那個女人陪伴了他多年,從少年至此,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,不到萬不得已,他絕對不想丟棄她。即使彼此間早已情淡愛弛,她仍是他的生活搭檔,是他平穩歲月的重要一部分。

利奧德四世,本就不是個不追求刺激生活的男人。他最大的激情和豪氣,都消耗在了鬥犬獵狐這類消遣裏。

他最擅長的,是順勢而為。

格妮薇兒低眉順眼,垂著頭吞吞吐吐的道:“我,聽從父親的安排。”

左等右等,等來了女兒這樣的回答;利奧德四世有一絲失望。他皺皺眉,道:“你得學會往這個方向看齊,去努力。我一個人,是無法左右局勢的。可是,你是我……最珍貴的女兒,我希望你有個輝煌的未來。”

格妮薇兒柔聲回應:“好的,父親。我會鼓起勇氣。”

利奧德四世咬了咬牙。“堅定一點吧,格溫。格朗斯王室血脈,還需要依靠你的存在。”

“是。”格妮薇兒揚起頭,梗著脖子,凝神註視著他雙眼。

“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。”做父親的忍不住遺憾著,疑慮著,當面直言不諱這一難題。“從來沒有女人繼承家業……不,繼承王位。這條路,實在太艱難太艱難。”

“父親,我會鼓起勇氣。”

利奧德四世長嘆道:“站起來,支撐你的勇氣。但願……唉,你要是男人就好了。”

在國王書房這一席詳談,算是徹底緩和了格妮薇兒的低沈情緒。就如亞瑟所說的,向前看,她的人生,不應止步於此。而今,父親又給她明確指出了一個目標。

——成為女王。

格朗斯史上從未有過的,女性國王。

這是她十六年以來,第一次這樣切實觸摸到權力的邊角——她過去想都沒有想過這樣的結果。作為一個差點終老修道院,早早被家族拋棄的少女,格妮薇兒覺得太不可思議了。

回顧這短短一年,發生了多少事,真教她難以適應!

從修道院歸來後,她自認已慢慢減輕對雙親兄長的埋怨,可以習慣他們之間的“新”關系;然後,她又逐漸去適應新公主的身份;再來,她可能陷入政治聯姻時,她喜歡的亞瑟正式追求她,他倆有希望共結連理;可是,兄長驟然去世,父親深思熟慮過後,竟要把她推上王位!

回想這一年,驚濤駭浪,壯闊波瀾,聯袂而來,接連不斷。此時她的心裏,完全無法平靜。

格妮薇兒離開國王的書房,被侍女和侍衛跟隨著。她裙擺飛揚,飄乎乎走在大理石臺階上,卻不允許服侍者們來攙扶腳步虛浮心不在焉的她。她摸著前襟,感受胸腔裏那熱烈的搏動。

終於,格妮薇兒回到自己的寢宮,照例揮退了侍女們。她拍拍“聖物”,想要召喚著圭尼維爾。只可惜,幽靈還在沈眠。

迫不及待想要分享自己的激動心情,但最好的“朋友”此刻卻不能響應她,格妮薇兒有一絲淡淡的沮喪。

她打開櫃子,把裏面的藏品都翻出來,然後,她坐在了一堆書中間。

激動漸漸散去,未來的艱難似乎浮在她眼前;格妮薇兒耳邊,響起了身為國王的父親最後的坦言——“你要是男人就好了”。

亨利去世三個多月裏,這樣的話語無數次縈繞著她;伴隨著,還有許多貶低女性、中傷王後和公主的言論——“女人是靠不住的”。

那時,性別的原罪,聯同格妮薇兒曾被拋棄的噩夢,不斷掀起一波又一波痛苦。

那時,種種痛苦撲襲而來,幾乎將她壓垮。她唯有不斷回憶著亞瑟的勸慰,期望振作起來。

於是某天,她向侍女們宣布,自己要去散散心。

由於局勢不明,她的活動遭到諸多勸阻:公主不能擅離王宮,也被禁止做任何危險舉動。最終,格妮薇兒去了格朗斯王宮的寶庫。

仿徨不能成為生活的全部,她已決心要盡快走出來。暫且放下那些紛擾苦悶,她很需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幹。

那會兒,她踏入寶庫,是想看看,那個據說更高等的“天界”是否能給她些答案。既然來自那裏的圭尼維爾,對這些事情顯得迷惘無知;那麽她只能自己來尋找。

庫房主管對於她的態度愈發微妙。他知道,面前這個公主,作為利奧德四世僅剩的唯一後裔,不管能否成為繼承人,地位都不容小覷。更何況,首先,她未來可能要嫁作潘德拉貢的王後……

於是,主管大開便利之門,任她在庫房裏翻翻揀揀。反正,據說最有價值的東西已經到了格朗斯學院,留在這裏的,次品居多。

就這樣,格妮薇兒翻到了許多舊書,來自天舟,來自另一個理應是更文明更先進的世界。

那些書,其中一本,叫作《夏娃的種子》。

一開始,她並不太能讀懂這本著作。裏面有太多艱澀陌生的內容,譬如“基因”,譬如“石器時代”,譬如“統計”。但堅持下去,她又覺得,那裏面描述了太多的、她正尋求的問題的答案。

因為,那本書還有個副標題——《重讀兩性對抗的歷史》。

現在,仿佛有什麽感應似的,它又被攤在了格妮薇兒膝頭,任由她一頁頁翻下去。

格妮薇兒反覆著那些語句,咀嚼其中層層深意。

“人屠殺同類,遠甚於其他動物的自相殘殺。去除顧忌的方法,就是偽物種分類法。把‘團體以外的人’,判定為好像真的並非本物種成員——這便是所謂的‘非人化’。”

“為了種種原因,人可以根據特點,刻意把同類劃分為各種不同的族群,制造等級,然後,心安理得的去鄙視去欺辱去壓迫甚至滅絕所謂低層次的族群。可笑的是,明明他們都是智慧生命,是能夠溝通交流、能夠交換基因內容的同類。”

“女人和男人,就是他們這分類法的一種。”

“人源於胚胎,而胚胎剛發育開始時,男女並無兩樣。只在某些激素(格妮薇兒不太理解這個詞)影響下,才逐漸長成不同的形貌。男人和女人,相似遠甚於差異……我們不該說“異性”,而應該說‘稍微有點不同的性’。”

“除了與生殖相關的,如身高、體格、智力、情感……男女間所謂的差異特征,僅僅是平均意義上的,遠非絕對,而是相當靈活的。這差別恰好表現出人類對環境的適應。但在文化上,需要把兩性作為對立面時,它們被強制性誇大了。”

“男女兩者都是不完整的,如果不跟另一性別的人結合,都無法獨立覆制自己。”

“男和女,都是從古老年代一起奮鬥過來的平等夥伴:女性主要是‘通過營養活動和對下一代的社會化活動,來維持團隊的連續性’;男性主要是‘攻擊和防禦,以保證團隊免於外部威脅,維持團隊存在’。”

“只不過,當農業發展起來後,這些都慢慢改變了。”

“農業可提供的食物,比采集和狩獵能得到的要多得多,方法也更可靠。剩餘物資的增加催生了奴隸和階級;而農事使人們在某個地方長期安頓,積累充足的衣食資源,給大量繁殖提供了條件。”

“生命具有繁殖的天性。女性很可能因此響應需要,成為全職生產者。至少在生養孩子階段,她們不得不放棄一部分傳統的、食物生產的工作。因此,她們必須更多依靠那些帶來食物的男人。”

“女人,漸漸習慣於依賴男人。而作為生產的主力,且總體具有體力優勢,男性便逐漸占據上風。”

“更重要的是,種子隱喻的出現,使人類對世界的認識,發生了巨大改變。”

“很久以前,創造新生命的能力,常常被認為是某種和女性有關的神力——孩子從孕婦產道裏娩出。但農業教會人們:並非土地生育萬物,而、種子在土地裏,才會長出植物。相應的,對生殖方面,人類有了新理解。”

“以前,人們認為,女性獨有全部創造生命的能力。但是,種子的隱喻把它推到了另一頭,女人被看成了只比容器稍好的東西。畢竟,總有男性喜歡二元對立,好進一步擡高自己。”

“播種,似乎完全可以類比為男人把精;;液‘播’在‘犁過的’陰;;道裏。女性成了種子保管者,像是土地——肥沃、豐產;可是除非一粒種子在其中生根發芽,它本身卻空空如也。正如不產孩子的女人,被稱作‘不毛之地’。”

“既然新生命的誕生全都來源於種子的發育,土地,只是個載體。那樣,女性對於後代的意義也就不過如此。”

“土地並不自產萬物,人類能理解這一點是個進步,但似乎矯枉過正了。自從農業發展,人開始輕視以土地為代表的自然,這跟女性的地位下降幾乎同時發生。”

“人類曾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一部分;農業膨脹了人類的信心後,男人把自己看得高於自然。超自然的男人,被看成了自然、土地和‘像自然的’女人的統治者。”

“而女性經濟地位上的依賴屈從,加上男人對他們在生殖中作用的新理解,使男人更多的限制‘他的’女人的性活動,好保證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後代,以及,擁有更多的孩子。這一切,最終確立了一個長久的男尊時代。”

原來,這就是那個世界的認識,這就是那個世界給她的答案。

格妮薇兒捧著那紙質的書本,心中思路逐漸清晰透徹。一些更重要的、更迫切的想法在她腦海中浮現。

現狀已是如此,那麽,該怎樣才能從這種不平等中走出來?

如果有朝一日成為女王,她又能做些什麽?

作者有話要說:這裏我在很認真的推銷《夏娃的種子》。

此處長段引用了很多原書內容,讀起來很啰嗦,變得像論文了都。原想更精煉一點的,不過還是比不上原作者的語句清晰啊。

這裏是作者最深的執念,行文難看也顧不上了,抱歉<(_ _)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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